李子勋:心理医生只能治疗有“心理学头脑”的人
01
我为什么从事临床心理工作
记者:我曾听说,每个人在选择心理学专业时,都有自己的故事,你是怎样走上心理学道路的?
李子勋:1990年(36岁),我开始学习并从事临床心理工作。
一是医院有这个要求——成立心理咨询室;二是我一直对心理学有一种关注。
有两个因素影响着我,一是美国电影《爱德华大夫》,二是北京安定医院的杨华渝教授写的《癫狂梦醒》,使我对人的精神领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
那一年,还发生了一件事:同科室的大夫,突然服毒自杀。
这让我感觉,生命是如此的脆弱。
对于医生来说,只能拯救人类饱受疾病之苦的躯体,而精神的痛苦由谁拯救呢?
我们一群年轻的大夫聚集在一块儿,讨论身边同事的非正常故去。发现作为环境的每个人都有“罪过”,在可以阻止事态发生的时候,每一个人都没能去做。
不是我们不善良,而是我们没有意识,许多自杀前的征兆都被我们的眼睛漏掉了。
02
择业的潜意识动机
记者:我听到有两种说法:一种是说,心理医生是一些天性纯良、很高尚的人,他们总是在无私的献出爱心;另一种说法是,心理医生都是一些有心理障碍的人,因为他们痛苦过,所以才会选择这样的工作。
许多职业心理医生在择业时,会受一些潜意识的影响,对此你有什么感想。
李子勋:这是一个作为心理医生,必须弄明白的问题。
在心理学的专业训练中,我们不停的被要求做自我分析——择业动机是被问的最多的问题。
仔细想来,当初只是在一种“爱生命、爱自我、爱他人”的生命伦理思想影响下,选择了心理治疗专业,以为自己很博爱、很伟大。
但后来发现,其实在内心深层,有种种自我的需要。
就我个人来说,有两点是我在择业时的潜意识动机。
一是助人者情结,渴望帮助别人来感觉自己有价值,通过控制别人来感觉自己有权威;二是情感需要,希望通过主动投情来赢得别人的爱和关注,逃避内心的孤独感。
其实,心理治疗师在就业前,要经历过无数次的被分析。
在德国,精神分析师最少要经历600小时的自我分析。一些人在自我分析中,慢慢成熟起来,最后成为职业治疗师。有些人在训练中被淘汰,难以取得心理医生资格。
所以,有执业资格的心理治疗师,都是被“修理”合格的。
在中国,由于没有权威机构来训练和监督心理医生,每个从业者,几乎都是带着各种各样的“原始情绪”来面对当事人。
对那种只是读了心理学书籍,没有经过正规训练和督导的心理医生,很难避免产生对当事人的依赖、反向移情、情感剥削等,这些会更加扰乱当事人的生活和心理发展。
严格来说,心理医生是依靠当事人成长的,在每一次对来访者的分析和治疗中,也是对自己的分析和治疗。
03
心理咨询师的训练
记者:“心理医生在依靠当事人成长”,这种说法让我想起外科手术,听说一个外科医生要培训10年以上才能主刀,职业心理医生需要多少年?
李子勋:在美国,一个精神分析师要培训15年才能领取执照。一个家庭治疗师,也要培训5-8年才能接触当事人。
光培训还不够,他必须加入一个心理治疗专业学会,接受心理治疗的伦理条例和违规处罚条例,并有专业督导和专业工作小组协助自己成长,方能执业。
执业后,每两年还需要重新申请资格,接受学会的考核和评估。
同时,每个求询者如果需要,都可以获得由学会送出的投诉方法,并有专门的机构来接受来访者的投诉。这样做的目的是,最大限度保护当事人的利益。
职业心理医生和普通医生、社会工作者不同,他对自己的人格结构、人性弱点会有一个较为清楚的认识。
训练过的心理医生,在治疗过程中,有能力在态度上保持“中立”。
他不再会把,生活中自我的审美、道德、情感以及是非观点,带入咨询的情境中。
另外,他能对当事人保持接纳,不再用“是”与“非”这种非此即彼的观点,看人的内心世界。
在操作上注意与当事人的交流互动,注重事物的“存在性”和“时间组织”。
04
我对心理治疗的理解
记者:我自己不太清楚心理治疗是什么?你能大概说说吗?
李子勋:心理治疗有许多流派和方法,我现在从事系统式治疗。
就这种治疗的思维看,心理治疗就是通过与当事人的交流和互动,使当事人看到生活中更多的层面,并在不知不觉中选择更适合自己的生活方法。
职业心理医生,从来不用“疾病”这两个字来衡量他的当事人。
不仅如此,我们在做治疗的过程中,常常要先化解当事人的疾病观念。
如果他觉得一切痛苦都是疾病带来的,心理医生的工作就被局限了。
我们故意忽视或淡化这些疾病的概念,让他看到自己在疾病中的角色。
我们故意说一些强迫性症状、一些抑郁状态,只是当事人在某种情景状态下的行为与情绪反应方式。
生活的状况不会永远一样,人的行为与情绪方式,也不可能永远这样。如果症状被保持了,很可能当事人下意识做了一些事,让自己保持。
正如嫌自己社交能力差的人,反过来逃避社交,社交不良就被保持了。
正常人有时抑郁一个星期,也是很自然的。
人的情绪,有一个周期变化的过程,就像一年之中,有春夏秋冬的四季交替。
假如你抑郁了一年,找到我。我就会问,你是怎么做到让你的抑郁可以保持一年的?
把这样的一些事情找出来,下决心不再去做,抑郁自然就会减轻。
心理学不会和现实对抗,也没有能力真正改变当事人所处的情境。
它只是帮助或提醒当事人,生活中有多种选择,不仅仅是一种。把一个人内心的强冲突转变为一个弱冲突。
比如一个面临离婚的妇女,心理医生没有能力改变她的丈夫对婚姻的选择,但可以使当事人慢慢看到,在离婚的痛苦之外还有许多重要的东西。
比如自我的成长、发展、兴趣、自我权利等,扩大了当事人对生活的视觉,产生新的决策和动力。
我常跟人讲这个故事:一个尿床的人,看了心理医生后,他依旧尿床,但他已经觉得尿床不重要了,不会再对他的生活有影响,因而也不再自卑。他接受尿床可能是他生理成长的一个阶段,虽然15岁他还尿床,但18岁以后尿床会自然好转,他的精神变得自由了。
05
对来访者负责
记者:你说的心理学和我感觉的不一样。
我有一个朋友,在去心理门诊前还是好好的,看病回来就变得病恹恹,说她被诊断为有什么恋父情结,还有多重人格。让我都吓了一大跳,觉得心理医生会把人对自己的感觉,变得和原来不一样。
李子勋:这样的心理医生,恰好就是那种“修理”不足、内心有情结的人。
他们易于在当事人身上,看到自己的问题,这是一种投射。
一个职业心理医生,在觉察到当事人的问题时。首先要问自己,为什么有这种感觉,是否是自己的一种内心情结被扰动;
然后,再把这样的感觉,通过交谈来看当事人是否能自我领悟;
如果当事人不能领悟——只能等待,把问题留在那儿,不能直接告诉当事人。
有的心理医生,很喜欢挖掘当事人早年的问题,以为让那些被压抑的创伤意识化,当事人的问题就会减轻。
方法是对的,也符合和精神分析的标准。
但他们忘了,每个当事人的自我觉察和领悟能力,有很大的差别。
有的当事人,获益很大,有的当事人却感觉什么也没有得到,有的甚至更加混乱和痛苦。
尽管这是治疗中常见的,但当事人不知道,他以为心理治疗没有效果,就自动脱离了。
心理医生可能会说,这是当事人没有准备好。
但心理医生也忘了,当事人是主角,你只能选择适合当事人理解、获益的心理治疗方式,对当事人负责,而不是对某种心理理论负责。
如果当事人需要诊断,也要看诊断是否符合当事人的利益。
如果诊断能促使当事人发展积极的、正面的行为和认知,我们才给。
当然,在医院的心理医生要符合生物医学的大环境,一般病历上会严格按照国际疾病分类来记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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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心理治疗有效或无效,都正确
记者:我看过一本由著名的精神分析专家写的书,书名是《放弃心理治疗》。
也曾读过几篇心理治疗的分析文章,说心理治疗缺乏科学的效果判定,很难说是怎样发生作用的,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?
李子勋:我认为,说心理治疗有效或无效,都是正确的。
差异在于,两者之间用的观察标准不同。
前者用的是非线性的、非固化的因果关系,来看待人类的精神和情感活动。把精神领域看作是一种“构成现实倾向”,而非只是单纯的投影。
而后者是用直线因果的、非此即彼的观念,来认识人的精神活动。
心理学,并不以对效果的测定,来判断治疗是否成功。相反,它会更加关注症状的个别性、情境性。
比如一个当事人,在患神经衰弱或抑郁症时,能得到家人的关爱。这种关爱,又正好是她内心渴望已久的,心理医生要看到在躯体痛苦的同时,存在情感的满足,这是一种继发性获益。
当症状成为一种心理防御,那么妄图使她走出抑郁就不容易。因为这违背了她潜在的利益。
比如丈夫个性暴躁、夫妻关系失调,妻子会用“弱势”来控制丈夫:妻子变得多病、神经衰弱,丈夫不得不回家做饭、管孩子,妻子由此“控制”了丈夫。
所以,在一个久病不好的案例里面,总会有一些隐情——是因为她不能好。
碰到这样的当事人,我们不会寄希望于她好,我们会鼓励她把症状做的有选择性。
比如在丈夫面前,尽量把症状做出来;而在工作和自我生活中,就要把症状收起来,将症状做到“收放自如”。
把症状看作是“客人”,可请它来,也可送它走,这正是心理学巧妙的地方。
07
治疗有心理学头脑的人
记者:你在治疗中选择当事人吗?有没有让你颇感为难的病例。
李子勋:有。
有些当事人,在接受心理治疗时,抗拒性非常强,害怕袒露内心,害怕被分析。
而有的当事人,又特别的依赖,缺乏主动的心理能力。
这两类当事人,都可能使治疗变得冗长而乏味。
心理医生在治疗时,经常处在两难的境地:当事人的问题总没有改善时,如果我们不着急,可能是怕失去当事人——无意识的在鼓励当事人依赖;如果着急,有可能让治疗进入一种悖论情景——你越想治好他,就越陷入治疗的困境,甚至最终被耗竭。
当这种状况得不到改善时,我们会把当事人转诊给其他心理医生。
事实上,一般前三次治疗,是处在一个磨合阶段。
心理医生,会在这个阶段,判断治疗对当事人有没有价值、当事人有没有成长的欲望、有没有内在的动力和可利用资源。
如果看不到有价值的东西,我们会放弃他,把当事人作为一般病人来处理,进行一些心理教育、诊断或给予药物等,让他回到生物医学的模式里。
所以,心理医生只能治疗有“心理学头脑”的人。
08
如何避免耗竭
记者:人们常说,心理医生天天接触负性情绪,久而久之,会染上精神异常的职业病。
美国的统计资料显示,心理医生和精神病医生,精神病发病率和自杀率,远远大于常人,你怎么看?
李子勋:长期做心理医生,一定时期内会感到疲惫。或者内心潜藏的东西,不自觉出来干扰当事人的判断。这样的状态就会变得十分危险。
因此,心理从业人员,一定要定期接受督导,参加专业小组的活动。
心理医生更应该学会享受生活的乐趣,用积极的心态面对现实。
同时,也要限制每天接待来访者的数量,不让自己处于耗竭状态。
这不仅对当事人有益,对保持心理医生的治疗能力也很重要。
我个人把职业角色和社会角色划分的很清楚。走出心理治疗室,我只是一个平常的社会人。
09
我会慢慢从临床退下来
记者:作为21世纪最有前途之一的职业的从业者,你怎么来看待你自己?
李子勋:心理医生是靠当事人成长起来的。
只有在咨询中,心理医生才能发现自己的问题,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。
我只是处在中国心理学发展的过渡期,我受的职业训练和接受的自我分析,还远远不够专业的要求。
但中国正在发展,心理治疗的未来,应该属于那些,在更为严格的环境中,培养出来的年轻人。
我想,我会慢慢从临床治疗退下来,担当心理医生与求询者之间沟通的桥梁:多写一些文章,介绍心理治疗,帮助人们认识和接受心理治疗。